1022第八次群流會講meeting 2014年6月18日(三)

主講人:胡詩專(暨南大學中文系碩士生)

主  題:從「相濡以沫」到「相忘江湖」──論張夢機「酬贈詩」的詩用學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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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與「相忘江湖」─論張夢機「酬贈詩」的詩用學意義 

大綱初稿 

胡詩專 

一、前言 

張夢機為當代臺灣古典詩壇之俊才,乃學院派詩人之巨擘。其交遊廣及各階層,平生最喜親朋、師生往來,山色茗煙,敞懷高談;故其「酬贈詩」甚多,佳構者既含超越生活實用之純粹審美,又能落實於生活,以詩歌做為社會互動,人際往還之語言方式,往往真情相契,非虛意應酬;此中可見人際豈僅「相濡以沫」而已,更有「相忘江湖」之境界。 

古典詩可以是超越生活實用的純粹審美,也可以是文人落實於社會文化生活情境的語言行為方式;古代文人以詩歌相互酬贈,彼此往還,實乃普遍的社會行為現象。五四以降,學界對中國古典詩的批評,向來都主觀聚焦在「純粹性審美」之視域,以「藝術性向」為主流性的詮釋取向。僅從這一詮釋取向觀之,自古眾多文人彼此往還的「酬贈詩」,其文學價值幾乎都受到貶斥。 

然則,中國古典詩歌除了「純粹審美」之外,是否可以轉向而另從不同的詮釋視域來探討?在彼此往還的酬贈類體詩當中,其「藝術性向」與「社會性向」是否可能截然二分?顏崑陽教授提出「用詩,是一種社會文化行為模式」的詮釋視域,而建構了「中國詩用學」理論,為中國古典詩歌的詮釋開拓另一種「詮釋社會學」的路徑。 

本論文擬以張夢機的「酬贈詩」為對象,試以「中國詩用學」為理論基礎,進行意義的詮釋,藉以釐清張夢機此類詩作,或僅有社會性向的酬作,或有些看似相濡以沫的生活酬作,但其實是一「相忘江湖」的生命交會。印證中國古典詩歌,在「純粹審美」之外,另有「社會文化功能性」的詮釋視域。

 

二、界義「酬贈」一詞 

此節重點在重新詮釋「酬」之本義,意圖摒除一般世俗、具有負面、及社交利益的應酬觀念。一般將酬贈詩誤解為是為了和某一人達到社會交往的目的,故作品是不具有真情、誠意,內容是空洞的。這是從晚清新知識分子及五四以來的「反儒家尚用的文學觀」所賦予的貶抑印象。故在本節中,主要揭明「酬」字本來的描述義,以平反一般的負面評價義。「應酬」應用交際、應用酬作,本是一中性的詞彙,是生活上交際酬作的一種行為。因此,並非所有應酬都具有反面意義,一般「應酬」,是帶有功利色彩的成分在,此類交往是有目的的,例如,下對上的交往,是要取得這交往,而能讓身分水漲船高,如清朝袁枚,許多人不惜送銀子給他,希望其作品能獲得品評,而袁枚也會在詩話裡稍微提點幾句,如此「應酬」僅只是互利,連「相濡以沫」都達不到,更遑論「相望江湖」了。 

酬贈詩是古代文人用來交往應酬的詩歌,或為贈給親人、朋友的作品。《說文》:「酬,獻醻,主人進客也。」《詩‧小雅‧楚茨》:「獻醻交錯。」《箋》:「始主人酌賓為獻,賓既酌主人,主人又自飲酌賓曰醻。」酬,應對也。《易‧繫辭上》:「是故可與酬酢。」如沈約〈與范述曾論齊竟陵王賦書〉:「仰酬睿旨,微表寸長。」《爾雅‧釋詁》:「酬,報也。」是故,「酬」的本義即應對、報答。以「酬」為領屬性加詞,而有「酬和」、「酬寄」、「酬唱」、「酬謝」、「酬贈」等組合式合義複詞。在此,酬即是應、答之意。「酬和」,作詩文以應答也,《晉書‧劉琨傳》:「盧諶素無奇略,以常詞酬和。」;「酬寄」,作詩文以寄贈也,元稹〈白氏長慶集序〉:「是後各佐江通,復相酬寄。」;「酬唱」,以詩詞互相酬答也,《宋史‧宋湜傳》:「與种放、魏野遊,多篇什酬唱。」,是友朋之間情感交流的相互來往唱和;「酬謝」答謝,是為表達自己的感謝而贈予對方的詩。「酬贈」,即贈答。古人以詩交友,以詩言志,藉著詩作,或表達感受與思念之情,或明其情志,或作詩酬答。是詩歌往來中,接受别人寄赠作品後,以作品答谢之「回應」的一方。如何遜〈酬范記室云〉:「林密戶稍陰,草滋階欲暗。風光蕊上輕,日色花中亂。相思不獨歡,佇立空為嘆。清談莫共理,繁文徒可玩。高唱子自輕,繼音予可憚。」這是一首酬答友人的詩。友人名叫范云,官職是記室。范云賞識何遜才華,二人結忘年之交,相互贈答之詩頗多,這是其中之一首。陶弘景〈詩以答〉(〈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是一首五言古詩。齊高帝招賢納士,廣邀文人,得知陶弘景博學多才,隱居茅山,於是頒詔相問:「山中何所有?」詩人呈上這一首短小玄虛的答詩。若視此詩為答覆君主之作,其前一聯中一問一答,頗有畢恭畢敬的態度,但後一聯卻一嘆一憾,不無故弄玄虛的刁鑽口吻。柳宗元〈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無限瀟湘意,欲採蘋花不自由。」

 

三、「酬贈詩」文類的起源及其類型特徵

 

1.酬贈詩是文人之間,彼此溝通的特殊語言形式,一種詩式的社會禮儀行為、互動。《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云: 

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際,必稱詩以喻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 

指出在當時的社交場合當中,以「詩」來明「志」,是必要的禮儀,當中媒介就是以「詩」作為一種特殊的「對話方式」[1],此種對話方式,應答雙方必須具有「歌詩」、「引詩」能力,此特殊方式才得以成立。 

2.酬贈詩之起源,最早可追朔至周宣王時,尹吉甫作〈崧高〉以贈申伯[2] 

3.酬贈詩之類別: 

3-1臨別贈言:對即將出行之人贈以規箴、期勉性的言辭。 

詩例: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3-2作詩言志:以自作之詩往返贈答。以作詩者「行為的意向性」與「衍生效用」來區分,可有:「感通」、「期應」類。 

詩例: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詩例:劉楨〈贈從弟〉其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冰霜正慘淒,终歲常端正。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四、「相濡以沫」與「相忘江湖」

 「相濡以沫」一詞,語出《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窮魚相處於陸,沒有水,坐困愁城,即將被乾死掉,故用口水滋潤對方,讓彼此可能活命的一種關懷。但在《莊子》的語境中,是一種動盪不安的社會情境下,人與人之間呈顯出彼此厲害與共的現實關係,而造成這關係的,是大環境的不完滿,好似乾涸的江湖,人為了活存,只好相濡以沫,猶似「患難中的真情」,但其基礎點是在「患難」的環境之中,才顯出的「真情」,這並非莊子的理想世界。相反地,其理想是「相忘江湖」的安定環境,如無邊無際的江湖,水源豐沛,沒有互相殘殺、傾軋、個體之間也不需要厲害與共。「相忘乎江湖」語出《莊子‧大宗師》:「孔子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述』。」魚沒有水,不能活命,且魚活在水裡面,未曾有水給予的壓迫感,牠(魚)是完全融入在水裡面。此種超越情境的「相忘江湖」,最能呼應出生命情懷的最高理想。本文試圖以「相濡以沫」與「相忘江湖」由其原意,轉入且分析酬贈詩的兩種意涵,論證張夢機此類詩作,哪些是純屬「相濡以沫」的一般交際酬作,哪些是具有「相忘江湖」的生命交會意涵。

 4-1相濡以沫:從「詩用學」的「期應類」談起:

 酬贈詩的一個次類,其作用是「建立社會關係」,彼此交情不深,酬贈往返的詩作,多少帶點建立社會關係,此一層次,正是酬贈詩被非議的主要原因,因其建立在某種「厲害關係」上,人與人之間達到關係的建立,存在著某種社會性的利益上,此類詩作,自古以來,所佔數量非常多。換而言之,如不與「詩式」語言為媒介,改以一般言語方式交流或交際應酬,這樣的文章是否也會被賦予價值性呢?通常我們不會對一般語言的交際應酬有所垢病,反而對「詩」這一文體有其先入為主的「美善刺惡」「政教諷喻」觀點,我們是否對「詩」太過神聖化、理想化?對彼此來往的交際應用文類又太過功利化?

重回「詩用」情境來看,詩歌不僅有其神聖的層次,亦有日常生活、工具性的層次,「詩」並非只能用在表達很高的情感。顏崑陽教授提出「用詩,是一種社會文化行為模式」的詮釋視域,即是要重建中國古代詩用的社會情境,要求將「詩」還原到社會互動關係的情境裡,證成這種「相濡以沫」的實用性的語言,其意義不在於真情與否,而在於「作為一個語言工具,是否達到溝通的效果」。

 詮釋方法:說什麼?針對詩作內容,了解其寫作意圖。 

          如何說?此為表達方式、語言的技巧問題。 

〈贈蔡雄祥〉:「相逢飲席酒千甌,襟度溫文力輒遒。選石何曾美雞血,奏刀應許篆鷹秋。道傳黌宇無雙品,字鏤雲章第一流。竹塹風同稻埕月,廿年付汝袖中收。」 

〈贈莊幼岳丈〉:「櫟社猶驚碩果存,老來詩句更清新。都將山館紅梅樹,化作騷壇一片春。」 

4-2相忘江湖:從「詩用學」的「感通類」談起:

 談及酬贈詩的「藝術性」與「社會性」,是朋友之間,超越厲害關係的純粹「感通」 

詩例:〈贈崑陽〉:「籬畔凌霜傲骨成,每從黃菊憶平生。百千里外林泉念,三十年間棣鄂情。早識清才因學大,猶驚浩氣與天爭。東疆此日海濤惡,珍重忘機鷗鳥盟。」

詩例:〈贈戎庵〉:「曩聞布衣間,多是神俊士。君真散澹人,功名棄如屐。高吟出危碉,秀骨含雋旨。偶爾寫風竹,秋聲忽滿止。我亦親煙霞,逸氣追騄耳。扣角以干名,平生不屑此。人才重趨走,兀傲見吾子。同禮潭州門,欣然就礲砥。吁嗟共棲遲,廿年一彈指。鍼蝨掩雙眸,那忍罪凡鄙。所願張詩力,呼此潛龍起。珥筆清六合,歸路百花裏。春臥署山雲,秋釣洞庭鯉。」

 

五、結語 

「相濡以沫」可以說是生活層面的關懷,「相忘江湖」則是生命情境的契入。但兩者是否能截然分清?恐怕也非那麼容易區分。生活可以是生命的展現,生命也可以融括在生活裡,離開生活,沒有一個獨立的生命,缺乏生命,更是無有真實的生活,「生活」與「生命」是一體的兩面,因此「生活」是「生命」的一種投射、照應,「生命」是「生活」的內涵、本質。從而觀之,「相濡以沫」與「相忘江湖」應是兩兩相對待的。

 



[1] 參閱張素卿《左傳稱詩研究》(台北:台大文史叢刊之八十九,1991年)

[2] 梅家玲《漢魏六朝文學新論》(里仁書局,1997年)頁15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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