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自由副刊    2014-3-23  

龍哭.他方

顏崑陽 

    悲時俗之迫阨兮,願輕舉而遠遊。  ──《楚辭.遠遊》

 

 

1、龍哭.離城!

龍哭,你離城的時候,一一大樓跨年之夜的煙火,正迸射出朝代末的華麗。華麗的光芒中,我卻彷彿看到一片灰黯而連綿的廢墟;各類生物朽壞的氣味襲擊著過度敏感的嗅覺。

我瘋了嗎?那會是我的幻覺或夢魘!醫生一再叮嚀我:不要讓自己陷入惡潮一般的人群中,也不要凝視著華麗而虛幻的光影。他有些不耐煩地說:你為什麼總是從人群中感到孤絕,從華麗中看到荒涼,從大廈如林中看到廢墟;你不是正常人!他這麼說的時候,口氣不像是醫生,和那些左鄰右舍或辦公室裡的男女並沒什麼兩樣。

正常人,怎麼定義?他沉默許久,沒有回答;這個只在生理神經解剖檯上認識「人」的傢伙,怎麼弄得懂「人」的正常或不正常?每個人心中都豢養著一頭隱獸,如獅如虎如熊如豹如狼如狐如獾如狗如豬……隨時伺機出柙,擇肥而噬。這傢伙哪能解剖得到?

龍哭,你選擇在這萬民歡騰的夜晚離城,也能算正常嗎?你為什麼總是不能與人同樂!獨如鷹隼,輕舉遠遊,找尋他方;你說這是「畸人」的傳統,如霜雪清白而冰冷,幻現著莊周、阮籍、陶淵明、王績等人的影像。在世人眼中,他們都不是正常人。然而,世間果真有一個可以讓畸人遠遊,甚至棲居的「他方」嗎?你沒有回答,卻定定地對著我,誦讀了一段《南華真經》:「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這就是你的「他方」嗎?龍哭,難道你也有那種不是正常人的幻覺或夢魘?

記得嗎?我曾經問過你,怎麼會起「龍哭」這麼不正常的名字?難道有什麼典故?你說,父親龍戰曾是很多政客、商賈、演藝名流追逐求教的預言家。兒子出生時,夢中得句「龍哭于野,其聲迴墟」,遂為其名;但是,父親從此不再開口,三年鬱鬱以終;這麼教人戰慄的情景!我遍查經籍,卻找不到這個典故。典故,是一種被埋葬在歷史廢墟中的人事。難道這只是預言,一種將被埋葬在未來廢墟中的人事嗎?龍哭,你何必降生在這人世間!

當一一大樓跨年之夜的煙火,正迸射出朝代末的華麗時;我如約前往,將與你一起從瞬間燃燒鈔票的煙火中,瞻望未來華麗的世界;卻在眾聲喧譁,惡潮沒頂的人群裡,找不到你的蹤影。你LINE告訴我,即將離城,遠遊到一個沒有華麗煙火、沒有人聲喧譁的「他方」。龍哭,你怎麼總是不能與人同樂!鈔票燃燒完了,煙火過了,人聲息了,華麗幻滅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龍哭,我們真的都不是正常人嗎?一一大樓跨年之夜的煙火,幾分鐘燒完二千多萬的鈔票之後,剩餘十七噸的垃圾,將都城裝置得像是戰後的廢墟;龍哭,或許你害怕看到這樣華麗而荒涼的景象,因而離城找尋一個遙遠的他方;但是,他方又在哪裡呢?

我們真的都不是正常人?然而,在無所掩飾的朝陽下,看著滿地垃圾,我還是不能了解,「正常人」怎麼定義!

 

2、在廢墟中拍賣殘餘的帝國!

所有的荒涼都曾經華麗;許多廢墟都曾經是瓊樓玉宇。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漢武帝坐在斜陽如血的廢墟上,拍賣他殘餘的帝國。他拿起一片生苔結垢的斷瓦,得意地說,這一方瓦片是用我偉大的功業燒製而成,歷經千載,貴逾鑽石。圍觀的群眾沒有臉孔,整顆頭顱是被磨圓的礪石。李白冷冷然回答:你的夢還沒醒嗎!忽然,擁擠的群眾中,有人高喊:別再自欺欺人啦!武帝暴喝:是誰?我叫「龍哭」!你越過群眾,站到帝王面前,挺立如廢墟中僅剩的龍柱。武帝靜默地凝視著你,突然仰天狂嚎,形影霎時消散在西風殘照的曠野,只留下哭嚎聲迴蕩在荒涼的廢墟中。

這時候,我恍然看到,總統府有如陽具擎天的高塔頂端,才華燈初上,卻隨又熄滅了。

龍哭,這是真實嗎?是幻夢嗎?歷史,是人們同床共眠,沒有邊際,沒有盡頭的夢界。每個人都在其中,也在其外。在其中者不知在其中,在其外者也不知在其外。龍哭,面對廢墟中拍賣殘餘帝國的王者,你揭露他的自欺欺人;這時,你究竟在其中,或在其外?

歷史夢界之外,真的會有一個從不自欺欺人的他方嗎?

龍哭,我們總是被看做不正常的人,和人們同在一個歷史夢界,卻總是漂移到夢界之外,從眼前的華麗看到未來的荒涼,從現實的「此地」看到遙遠的「他方」。你應該還記得,我們曾經跟隨宋朝的孟元老,進入開封都城,那是徽宗宣和年間,一個元宵節的夜晚。我們擠在惡潮的人群中,瞻仰徽宗皇帝駕登宣德樓,觀賞華麗的燈山。皇帝御座臨軒,以彷彿自信的聲調,向著仰望天表的百姓們宣示: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開懷享樂吧!

這座彷彿在黑夜中燃燒起來的都城,沒有人會看到華麗背後的荒涼。群眾敏銳的耳朵,被「樂聲鼎沸」灌爆了。清亮的眼睛被「華燈寶炬,月色花光」迷眩了。龍哭,我們都看到孟元老似笑如哭,提筆錄下東京開封城,這場一時之間還見不到邊際與盡頭的夢華:「五陵年少,滿路行歌,萬戶千門,笙簧未徹。」或許在荒涼即將來臨之前,更需要華麗的迷醉吧!

那時候,距離這個王朝的尾巴,只剩還不到十年!

朝代末的華麗,總特別誘人狂歡;荒涼,只是不正常的人才會產生的幻覺或夢魘。那個儘在生理神經解剖檯上認識「人」的醫生,不就是這麼嘲笑我嗎?

3、每個人心中都豢養著一頭隱獸!

欲望,是一種看不到形體的隱獸,卻又那麼真實地被每個人豢養在只有自己找得到路徑的祕園裡。

欲望,也是一種沒有形體的氣球,每個人都抓著好幾個在手上,不斷膨脹地吹氣,卻很少有人預知它爆破的極限;但是,漏氣或者爆破,終是氣球存在的定律。

欲望,有時必須戴上銅鑄鐵造的面具;不管虎豹、豺狼或豬狗,都必須經常戴上人皮面具,擺出和善的臉孔,才能不斷地吞噬肥肉。當面具被揭下來時,只要三個鞠躬,說聲「抱歉」或「我愛這塊鄉土」;人們很快就會遺忘,甚至習慣了。

龍哭,你說離城的時候,還頻頻回頭瞻望;跨年夜中的都城彷彿一座巨大無邊,沒有圍欄的動物園,在華麗的霓虹燈光下,幢幢的影像若隱若現,如獅如虎如熊如豹如狼如狐如獾如狗如豬……趁著既是光亮又是黑暗、既是熱鬧又是清冷的夜晚,全都出柙了。他們一直都感到飢餓,追逐著各種能餵飽欲望的事物;而唯一留給這世界的回饋,就是自己也不願清理的排泄物。

龍哭,你說假如自己不離城,恐怕也會變成一頭獸,可能就是那溫馴地啃食著青草,卻必須慌張地躲避虎豹豺狼的山羊吧!

然而,「人」與「獸」又如何分辨呢?真的,在人類的歷史夢界中,「人」與「獸」的確混合難分。龍哭,我們就曾到過《山海經》的夢界,隨處都可看見「人獸合體」的怪物,那是我們人格的原型嗎?記得走到了剡山,在波濤滾滾的溪流邊,遇見了「合窳」。暮色沉沉,他就蹲在一座巨岩下,黃色的軀體、紅色的尾巴,像是一條奇異的肥豬;但是,粗短的脖子上卻頂著人的頭顱,竟然慈眉善目,寶相莊嚴。「你們就是我的晚餐!」他的聲音柔細如嬰孩。我們忽然驚覺到,「合窳」出現,天下大水!這種到處吃人、製造災難的「人獸」,其實是歷史夢界的主角。

龍哭,你大約從沒有放肆地吹過氣球,當然也就不曾體驗過那種欲望不斷膨脹的快感。聽說氣球爆破時,驚嚇的不是自己,而是圍觀的人。

我們也曾經在歷史夢界中,走到陶山,一座樸素的莊院中,范蠡正在燈下翻閱著厚厚的帳冊。他是最古老的資本家,這時已化名為「陶朱公」,經營貿易,很快就賺到千金;幾年內,他三次散盡千金,濟助貧病;每次千金散盡,不久又再賺了回來。這就是范蠡非常特別的吹氣球方式嗎?必須先懂得放氣,才能吹氣而不破。

龍哭,記得嗎?我們曾經坐在紐約華爾街的一家酒吧,夕陽從巨大的玻璃窗照射進來,暴露出一片恍然不是人間的異象,每個人都戴著面具,靜默地吹著五顏十色的氣球;此起彼落的爆破聲,讓這家酒吧熱鬧得有如舊金山唐人街的春節。

我們對面就是自稱「華爾街之狼」的貝爾福特;他很年輕,卻已憑著戴面具、吹氣球的本事,在華爾街推售空頭的「水餃股」,「騙」到幾億的美鈔。這時候,他正左擁右抱著幾個半裸的女人,在大麻的氣味中,如朕親臨,接受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匍匐膜拜。

你是「人」還是「狼」?龍哭,我們竟然問出這麼沒有禮貌的問題;但是,他沒有不悅,反而得意地大笑:我不是已自稱「華爾街之狼」了嗎?「狼人」本來就是我們的文化特產,還輸出到全世界哩!

暮色逐漸籠罩這家酒吧。華爾街的夜晚華麗、熱鬧有如白晝的股票市場。當我們向貝爾福特說了范蠡的故事。他在暮色中的臉色有著奇異的紅暈,狂笑說:他是一隻不會吹氣球的笨豬,怎能讓氣漏光呢!顯然他不欣賞古老的資本家范蠡;但是,這匹華爾街之狼,畢竟看不到氣球的極限,終於爆破了,讓很多人受到驚嚇!而他也進了監獄。

龍哭,你離城所看到的最後一幕,讓我也當夜失眠了。總統府二樓俯臨凱達格蘭大道的陽台上,一群戴著人皮面具的巨獸,各自口銜色彩鮮豔的氣球,正在昏黃的燈光中,比賽誰能將氣球吹到極限而不破。

燈光忽然熄滅,黑暗中,你在遠處都能聽到恍似連環鞭炮的氣球爆破聲。這就是「普天同慶」的跨年夜晚嗎?總統府有如陽具擎天的高塔,倏然消失在寒冷而沒有星月的暗夜裡。

 

4、第一線曙光下的浮屍!

龍哭,在歷史的夢界中,真的可以追尋到一個「他方」嗎?

你說,曾經到過遠離中國幾千里的「醉鄉」,訪尋王績。一望無涯的平野,看不到山陵;沒有日夜寒暑的變化,也沒有村莊,沒有城市;人們如黎明前的疏星,三三兩兩散居田園間,不熱絡地交往,也不強暴地爭奪。你在一幢茅屋中找到了王績,他赤裸著上身,歪戴著官帽,躺在纍纍堆積如丘的酒罈間,醉眼迷濛地看著你闖了進來。你真的快樂嗎?王績閉上眼睛,呼呼酣睡,沒有回答你。

龍哭,這就是你追尋的「他方」嗎?

你搖搖頭,靜默地凝視著遠方。

龍哭,你又說,曾經到過莊周的「無何有之鄉」;那是看不到邊際的廣漠,天地混沌而難以分辨,只是一色青白;中央直立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樗,枝葉覆蔽幾里。莊周正在樹蔭下,袒胸露腹,躺成個「一」字。他的呼吸深沉而均勻,彷彿睡著了。此刻,或許他已在夢中,幻化為栩栩飛翔的蝴蝶。你真的快樂嗎?莊周仍在夢中,沒有回答;而你也分不清這是夢境或現實。

龍哭,這就是你追尋的「他方」嗎?

你搖搖頭,靜默地凝視著遠方。

那麼,龍哭!你的「他方」又在何處?我好幾次這樣問你;你始終都沒有回答,只誦讀了一段《南華真經》:「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這算是什麼答案!我懷疑,即使古今如夢;然而在歷史的夢界中,果真有一個滌蕩現實世界層層疊疊穢物的「他方」嗎?

「他方」會不會始終存在於歷史之外,僅是畸人們以「理想」幻現的夢界?這不也是一種讓人心悅而又心痛的「自欺」嗎?

龍哭,一一大樓跨年之夜的煙火,正迸射出朝代末的華麗;你卻選擇離城,獨如鷹隼,輕舉遠遊,找尋「他方」;然而,「他方」又在哪裡?人們麕集面向東方的海岸,渴望爭先看見新年的第一線曙光。聽說,他們在第一線曙光出現時,卻從光明載浮載沉的波濤間,驚見一具屍體。

龍哭,我始終不願去確認那屍體會不會就是你!然而,你的確從此由人間蒸發。難道你真的找尋到「他方」了嗎?而我卻還是選擇在這城市中,活著,即使那個只在生理神經解剖檯上認識「人」的醫生說我不是正常人,即使我只能活得像一隻啃食青草,卻必須慌張地躲避虎豹豺狼的山羊,我還是選擇活著。

其實,我活著,是想證實,你的名字「龍哭」,是否真的預示著我們不能推辭的未來:龍哭于野,其聲迴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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