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群流會講第三次meeting 2013.10.16(三) 淡大文學舘L528 中文系.女性文學研究室主講人:黃素卿(淡大中文系博士生)  

主題:從〈繫辭傳〉「易簡」看《文心雕龍》「定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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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繫辭傳〉「易簡」看《文心雕龍》「定勢」觀

 

 一、問題導出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

   彼標其篇曰定勢,而篇中所言,則皆言勢之無定也。[1]

如此篤定是為什麼?後世研究〈定勢〉篇於是有「定而不定」的論調[2]。其實,宇宙事物無定是常態,無定而致走偏便叫人憂心,劉勰因此說「勢」要「定」。施又文〈文心雕龍「定勢」論〉,從「勢」的一般性意義二:姿態、趨勢,分析「勢」的文學性意義有四:1、指達成合於理想「體式」的文字運作過程,2、指作品的語言姿態,3、指語言姿態共同構成作品的整體藝術形相,4、指作者由於慕習所決定的藝術傾向。再就篇中二十一個「勢」字一一詮解其義。但,「定而無定」的源頭?為何是自然之「勢」?「勢」的總括意思是什麼?究竟要如何「定」且又能有「無定」的廣度呢?

劉勰《文心雕龍》〈通變〉篇裡強調文學創作最終要求新變,緊接著寫下〈定勢〉篇,其規律在「因情立體,即體成勢」。「定勢」是創作的必要過程,看起來,要「定勢」關係到的是「體」,而「體」是因「情」而立。「情」是包含先天質性及其所有引起的情感、志意、興致、理念,那麼要立的「體」又是什麼?這個「體」關係到「勢」的成。

看看前人的詮釋。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

 體者,作品之篇體;勢者,篇體之姿態。[3]

劉氏對「體」的解釋是「篇體」,是每一完成的作品,有其體製和體貌,也或許可析出體式[4]。而「勢」是「篇體之姿態」,文學的「姿態」是什麼?完成後才有嗎?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

   勢者,標準也,審察題旨,知當用何種體制作標準。標準既定,則意有取   舍,辭有簡擇,及其成文,止有體而無所謂勢也。[5]

體,指體裁、體製;勢,標準。創作時,選擇適當的體製作標準,一旦選擇了,意、辭也就照著標準取捨、揀擇。但,文學創作更重要的是它的個殊性,能只有「標準」嗎?再說,劉勰對「體」、「勢」有「形生勢成,始末相承」的總結,「始末」即使沒有定準,但,「標準」能是「形」嗎?又說:

   文各有體,即體成勢,章表奏議,不得雜以嘲弄;符冊檄移,不得空談風月。即所謂勢也。

   人之才性不同,善此者不必善於彼,如阮瑀陳琳,獨擅章表,陸雲閻纂,不便五言,貴能自料量,就所長者為之耳。……偏才之士,但能郛郭不踰,體勢相因,即文非最休,亦可以無大過矣。[6]

「不得雜以嘲弄」、「不得空談風月」,已對各體製有所規範,這是「體式」的問題了。「郛郭不踰」是對規範的遵守,「體製」外,自然也涵蓋「體式」,都是創作所依據的標準。這樣看來,「體」、「勢」幾乎義同,置入「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便顯得扞格。

  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

   因情立體:即指由於才氣學習所造成的情理不同,確立不同風格。即體成勢:由情理到風格所形成的趨向。勢指趨勢、趨向。[7]

周氏對「體」的解釋是「風格」,而「勢」是由創作前後所形成的「趨向」,那麼「定勢」便是要確立這個趨向。大凡創作者總有他的初衷,期望被讀者了解,這樣創作的情意能引起讀者共鳴,達到交流,這是合理的。不過,周氏又說:

   〈通變〉要「文律運周,日新其業」,就是要求新變,這種新變是按照文  學發展規律來的。這樣的新變就是「因情立體,即體成勢」,根據內容來確立體式,這是符合自然的趨勢。定勢就是按照自然形成的趨勢來確定體式。[8]

「定勢就是按照自然形成的趨勢來確定體式」,此話恐導因為果,是依體製、體式,形成自然趨勢,循創作規範則八九不離十。又云:

   按照不同的內容來確定不同的體制(製)和風格,這就是定勢。[9]      

這裡又把「勢」等同於「風格」,和上文便也產生衝突。

  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釋》:

   未有不依循情志,建立篇體(風格);並就著篇體(即風格),構成語勢(即語言姿態)也。

李氏對「體」的解釋是「篇體」,然後說「即風格」;「篇體」會有「風格」,但實不等同。而以「勢」為「語言姿態」,他說:

   勢,為「體勢」之省稱,可逕名「文勢」或「語勢」,乃作品所表現之語言姿態,亦即語調辭氣。本篇論述作品體勢形成之由來及其定則,故名曰「定勢」。[10]

「即體成勢」,「勢」成於「體」後,「文勢」或「語勢」,「作品所表現之語言姿態」,「亦即語調辭氣」,都是作品完成後。然而,何謂「語言姿態」?是只指語言層?抑或由此推向心理層、存有層?「勢」作為「語言姿態」、「語調辭氣」是否就是「情」的依歸呢?

  陳拱《文心雕龍本義》:

   體,謂文體。……莫不由情性而立文體,即文體而成文勢也。

   唯文體必有體要之體與體貌之體,故即體以成之文勢,亦必有二:有由體要之體所成之勢,亦有由體貌之體所成之勢。而此處所言之體、勢,必兼二者在內也。[11]

陳氏以「體」兼有「體要」、「體貌」,包含創作時所依的規範與創作後的作品。「勢」的定在對「體要」的遵循,且在「體貌」後形成。遵循「體要」是否就能有相應的「體貌」,顯然陳氏是了解其中存在著變數,也了解「勢」有個殊性。

  王義良《《文心雕龍》文學創作論與批評論探微》:

      劉勰主張「括囊雜體,功在詮別」、「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以及特別重視各種文體相應的風格取向,……。 」

   劉勰「文體論」的詮別眾體,著眼於創作過程中「因情立體,即體成勢」的須要。各種體裁既有特定的形式規範,以及不同的風格要求,作者就不能不對此作全面的認識與把握。[12]

王氏以「體」為「各種文體」,包含「體裁」及其「形式規範」,以「勢」為「風格取向」,是風格發展的方向,具動態義。

  凡此種種,說法不一。詹鍈《文心雕龍的風格學》有〈《文心雕龍》的「定勢」論〉一文,綜論各家對「勢」的詮釋[13],並列舉〈定勢〉篇語句多來自《孫子兵法》,肯認劉勰「定勢」觀源自《孫子兵法》,歸結〈定勢〉篇裡所謂的「勢」是指「風格傾向」,他說:

劉勰所謂「即體成勢」,只是說圍繞著每一體的作品的標準風格,來形成   各種不同的風格傾向。[14]

詹鍈在文章末尾感嘆,劉勰在〈定勢〉篇裡沒有將自己所重視的標準風格的共性與特殊風格的個性統一起來,這是遺憾。不禁要問,〈定勢〉篇裡果真沒有將風格的共性和個殊性統一嗎?《孫子兵法》強調的是「因勢」而利導,劉勰卻要「定勢」,要「成勢」,一為憑藉,一為功效,對「勢」的理解並不相同。〈定勢〉篇強調要「並總群勢」,不妨從劉勰對文學的總體觀出發,來看他的「定勢」觀。

  〈原道〉篇總論文學之源: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易・繫辭》:

   一陰一陽之謂道。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

   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凡此都是〈原道〉篇觀念之所本。甚至在篇末總結時引《周易・繫辭上》:

   《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劉勰的文學觀實源於《周易》,甚至說是〈繫辭傳〉。他如有關創作講求承變的〈通變〉篇,其觀念亦來自〈繫辭傳〉「窮則變,變則通」。因此,若從〈繫辭傳〉尋求「定勢」的真相,或許是一條可行之路。〈繫辭傳〉云:

   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

如果「易簡」能普得宇宙、天下之理,劉勰既認為文學創作源於自然之道,那麼「易簡」或許也可以得文學創作之[15]乃至可以得「定勢」之理,何況〈定勢〉篇所強調的「勢」也是符合自然之道的。

  於是,本論文的基本假定是:「透過〈繫辭傳〉『易簡』可以掌握劉勰『定勢』觀」。我的思考是:1、什麼是「易簡」?2、「勢」有何涵義?3、「易簡」在實踐上有何深義?4、從「易簡」真的可以詮釋劉勰「定勢」觀?我的研究取徑是:先處理「易簡」、「勢」的一般義,再置入各自文本中求其理論義,包含〈定勢〉篇所含的創作觀,然後結合「易簡」與「定勢」了解其相融性,進而掌握劉勰「定勢」觀。

 

二、關鍵詞釋義──易簡、勢

(一)易簡釋義

  「易簡」一辭出自〈繫辭傳・上〉:

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16]

  歷來對「易簡」涵義的探討有諸多的不同,甚至有將「易簡」等同於「簡易」者[17]。然從〈繫辭傳・上〉所說:「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簡矣」[18]

  可知,「易簡」不能倒為「簡易」,因其特性:一剛健,一柔順。

    以下分別從辭典義與理論義探討其涵義。

  1、「」辭典義

  先說「易」。《說文解字》:「蜥易,蝘蜓,守宮也,象形。段注:「易本蜥易,語言假借,而難易之義出焉。鄭氏贊《易》曰,易之為名也,一言而函三義:簡易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19]而這三義,以「變易」為主。[20]

    一般辭典上,「」的意義如下:

   改變,《國語・晉語》:「子常易之。」

   不難,《論語・子路》:「為君難,為臣不易。」

   簡略,《左傳・襄二十六年》:「欒、范易行以誘之。」

   平也,《禮・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注:「易,猶平安也。」

   和悅,《禮・郊特牲》:「示易以敬。」

   輕視之也,《漢書・王嘉傳》:「吏民慢易之。」[21]

「平」、「和悅」、「輕視」用指主體行為,不在描述客體,因此「易」之辭典義而與宇宙有關者仍在「改變」、「不難」、「簡略」。

  再說「簡」。《說文解字》:「牒也。」段注:「編者,次簡也。」[22]《通訓定聲》:「竹謂之簡,木謂之牒,亦謂之牘,亦謂之札,聯之為編,編之為冊。」[23]「簡」是竹片,經過聯結、編次而成冊,有編次義。《左傳・桓公六年》:「秋,大閱,簡車馬也。」[24]「簡車馬」是編列車馬以供校閱。因此,「簡」有編列而有次序之義。

  一般辭典上,「簡」還有其他意思:

   誠也,實也,《禮・王制》:「有旨無簡不聽。」

   閱也,《周禮・地官・遂大夫》:「正歲簡稼器。」

   分別也,選也,《書・冏命》:「慎簡乃僚。」命官曰簡。

   猶省略,《禮・樂記》:「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

   大也,《詩・邶風・簡兮》:「簡兮簡兮。」(按,此「簡」釋為「大」恐有  誤,王靜芝釋之為「選也」。)

誠也、閱也、分別也,選也、省略,皆就主體而言,因此與事物有關者乃其原義「牒也」,引申為編列有序,隱含「多而具秩序」之義。

 

2、「易簡」理論義

  「易簡」容或有「簡易」之義[25],但絕不只「簡易」一義,因其分屬乾、坤特色。回到〈繫辭傳・上〉第一章: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26]

坤的簡能是「作成物」,顯現的是具體的物形、功能、成果。乾的易知呢?是「知大始」,乾以「易」而「知」,「知」是什麼?漢代學者虞翻說:「陽見稱,陰藏為,簡,閱也。乾息昭物,天下文明,故以易知;坤閱藏物,故以簡能矣。[27]虞翻對「知」的詮解是「昭顯」,乾的生息昭顯萬物。朱熹《周易本義》:「知,猶主也。乾主始物,而坤作成之……。大抵陽先陰後,陽施陰受。」[28]朱熹以「知」為「主導」。若從「陽先陰後,陽施陰受」,一主動,一隨動[29]來看,乾的確在健動,有「主導」的作用。結合二位學者的看法,乾的「知」以「易」顯現其主導,萬物由此而生生不息,乾所主導的這種開始,關乎宇宙萬物,所以稱「大始」。「乾以易知」是說:乾以變易顯現其主導。

  乾的施作須再有一靜柔之氣承受,方能成形,這便是坤的陰受,是「承乾成物」,猶如母體的孕育,生命得以成形。有形必有形構,有機體的形構永遠處於變化的動態歷程,所以可知乾陽的健動,造就坤陰的不斷隨動而改變外形。乾施坤受而成物,這便是宇宙萬物化生最平直簡易的法則,也是不變的法則。這「簡易」、「不變」的法則根基於「變易」的事實,鄭玄所稱易的三義涵蓋於其中[30],也包含了「易」的辭典義,「改變」、「不難」、「簡略」(「不難」、「簡略」合為「簡易」之義)。《正義》云:「夫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謂之為《易》,取變化之義。」「易」著重在「變易」,這是可以肯定的。至於「簡」則表現在形構的次序中,坤的陰受代表地的載物,地既廣,萬物既多,《易》作者猶能尋出次序以推知未來吉凶,顯見萬物雖不斷流轉變化,卻可納入次序中。「簡」的一般義正是「多而具秩序」[31]

  總而言之,「易」代表宇宙的「剛健變易」,「簡」代表宇宙的「柔順有序」,一變一常,涵蓋宇宙生成變化的種種傾向[32],所以說:「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

 

(二)「勢」的意涵[33]

《說文解字》並未收入「勢」字。

黃侃說:「勢當為槷,槷者臬之假借。」「臬」的作用是「以測日影」[34],詹鍈認為「把『勢』當成古代插在地上測日影的標桿」,「這種說法,迂曲難通,無人從信」[35]。不過,這樣的標桿有方向,有力量,作為一種依據,找到一種規律,未必全不可信。

  從一般辭典去尋求它的意思,「凡力之奮發皆曰勢。其關於自然界者,如云風勢、雨勢;其見於動作之事者,如云趁勢、作勢。」因此「勢」還有「機會」的意思,《孟子・公孫丑》:「不如乘勢。」[36]所以,「勢」是一種蓄涵而強大的力量。

「勢」作為一種力量,可為靜態,如屬動作形狀的「地勢」、「形勢」、「情勢」、「姿勢」;亦可為動態,如「趨勢」、「走勢」,如屬自然的「水勢」、「風勢」,屬稍縱即逝之機會的「乘勢」。前者賦有一種形,有形便處變動中,它的靜也是斂藏著,可加以審度藉此興起作用;後者變動不居,隨時發生作用。不管前者或後者,都帶著動態義,指向未來,因此,我們常說「勢將」如何如何、「勢必」如何如何,表示根據情勢推測,將會有怎樣的必然趨勢。

所以,「勢」在「形」上,也在「形與形」間,帶有一種「能量」,物理學上有所謂「勢能」,又叫「位能」,是物體占有優勝形勢所儲的能量,也就是因位置的差異而產生的能量。因此,如果等待或努力調整形勢、位置,強大的力量就產生了。

  「勢」這種強大力量正可作為「用」。

  《乾鑿度》曰:「夫有形生於無形,乾坤安從生?」所以分太易、太初、太始、太素[37]除太易是未見氣以外(熊十力說,但非無作用,只是沖寂),熊十力解釋說:

   太初者,氣之始也。(按……作用盛大,但非如實物然,故以氣名之。氣者氣勢,謂其勢用盛也。)

   太始者,形之始也。(按形者形見,作用盛大,即動勢迅疾。)

   太素者,質之始也。(按太素,猶今云元子電子也。動勢猛疾,而有形見。)[38]

熊十力認為宇宙之氣存在著一種「勢用」,不論是變動的「氣」,還是靜定的「形」、「質」;且認為「氣勢盛大,自然形見」。因此,其力量既在成形後,也在將形未形時,只要時空對位後,就能外顯成事實。而「每一物,皆具太極全體」[39],也就是,萬物皆具宇宙總體,不論在哪一個發展的過程。太極,寂然無形,但顯為作用,熊十力說:

   作者動作,有勢能也。用者,勢能無窮竭故,是成萬有,即名為用。作即是用,故名作用。

   作用者,勢能之名耳。勢能者,其德至健,而妙不可測,固不妨字之以神也。

      萬物資始者,言萬物所由始,即資乎作用或勢能以始。若離作用或勢能,則亦無所謂萬物也。[40]

熊十力以為宇宙的「始」、「作」充滿勢能,正是這勢能在起作用,胡家祥詮解「易簡」所稱的「勢用」應是指此。「勢」存在已成之形,也存在未形之變動中,〈繫辭傳〉所以強調「極深而研幾」[41],審視幾微,思考深透,知「勢」流向,然後可以「乘勢」,所以說「妙不可測」。「易簡」的「得天下之理」,強調「用」,視於如何「作」。雖說聖人掌握宇宙的變與常,易與簡,裁製卦爻,垂為模範,以利於「用」;但,〈繫辭傳〉同時也強調並不是人人、時時都能那麼若合符節,因為天性既有不同,境遇也各有差異。因此,〈繫辭傳・上〉第十二章結尾說:

   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42]

能不能讓卦象在生活中發揮而得宜、得利,是在「人」。怎樣的人?孔穎達說:「順理足於內。」也就是對於宇宙規律瞭然而能內化的,就可以「闇與理合」,不須言而能自信。而這唯有充實德行,使近乎賢聖,如此的「闇與理合」造就一種自然之勢。

  用之得「法」,還要用之得「宜」,不但當下滿意,也期望事後的走勢仍產生滿意的力量,對己對人形成善性循環。

 

三、          從「易簡」看《文心雕龍》「定勢」觀

創作過程何其複雜,一如天下事之紛雜。〈繫辭傳〉以「易簡」歸納宇宙創

生法則,既有其常,有處其變。變是感知,常要守得,運用之妙,存乎人,存乎德行。

如果把這道理應用在文學創作呢?既說變是必然,「不定」便是實然,〈定勢〉篇要在可能產生不如預期的實然前,尋求一條應然的創作道路:

 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

時代風氣的「率好詭巧」,造成的「訛勢」,使得「文體遂弊」,這不能不是當時文壇的大患,且是文學史的損失。「勢」對整體的文學創作的影響力量之大可知,劉勰不得不對當時文學創作的弊端喊停。我們試著從宇宙創生的宏觀角度來看劉勰想如何定住文學創作可期的流勢。

 

(一)「易簡」的「勢用」

〈繫辭傳〉既說「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是宇宙創生健動變易的傾

向,「簡」是宇宙創生順承有序的傾向,乾因健動變易而顯現其主導,坤因順承有序而表現作成之能。「易簡」指向「知能」。根據前述,「知」為「主導」的顯現,「乾知大始」,乾主導宇宙萬物創生是不必透過認知的,但,人要有主導的力量,卻不能不先有認知,猶如「知縣」、「知府」主導一縣一府,不能不有格物致知的厚實基礎。必得努力,讓自己有「知」,知社會動態,知民情事理,知一切都在變易中。「能」在宇宙坤德來說,是成物的能力,在人來說,就是成事的能力。「知」、「能」兼具,是人向天地取法的。《周易》幫助人認知和承擔諸種變化,《易傳》正是要強化人的「知能」,以面對現有的憂患和不可測的未來,「易簡」是主要的原則。

乾坤是宇宙創生、終成原則,「易簡」可以掌握其傾向,要掌握其傾向,須先了解「終始」之義。

如果把宇宙、人生的每一個座標點拍成畫面定格,每一個畫面都是不可更改、不可再有的永恆[43];如果把這些畫面依序排列,將見到其中變化,畫面中,有的消失了,有的增生了,有的變化明顯,有的變化細微,但都呈顯歷程;花謝的同時,子房膨長,種子蓄養,是結束,還是開始?

《易傳》文本可探「終始」蘊含三義。

首先,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先見坤陰之形,而後知其乾陽運行,故先說「陰」,再說「陽」。終成具形式,直觀洞見,由形式直覺感知變化始生,因此,「終」成了「始」的見證,「終」顯現了「始」。萬物的每一剎那都是俱足的終與始,「終始」並見於當下,成為完整的生成,隨時又是新的局面[44]「神无方而易无體」[45]不拘於一方,不拘於一體,但每一方每一體,都是真實的存在,都是陰陽和合的結果,特別顯出即體即用。

其次,由「始」到「終」究竟為一歷程,此或如高攀龍在《《周易》易簡說.卷一》所謂的「終古一元亨利貞也,終歲一元亨利貞也,一人一物一元亨利貞也」[46],宇宙之始壯究[47],恰如人生之始終。「夫易,開物成務」[48],從「開」到「成」,是一包含始終的歷程。既有終始,在開始時預想可能的終局,在終結時思索可能據此再有的開始,吉也戒惕,凶也戒惕,可得「无咎」。《易》的作用正是在此,如此,萬象紛呈,人可掌握其則。

  最後,從歷程義再思索,由前面所述,「終始」既可俱見於當下,則任何一當下皆可為「始」,亦皆可為「終」。如此說來,既無真正的始,也無真正的終,「終始」並無限定義,二、三、四爻,三、四、五爻皆可重組成卦。此乃因宇宙大化運行本是以變為常,因此「唯變所適」,〈既濟〉而後〈未濟〉,「飛龍在天」而後「亢龍有悔」,「黃裳元吉」而後「龍戰于野」。在最可歡呼時猶知戒慎,沒有終點地持續運作,便是宇宙大化所指示的圓滿,時間是宇宙大化的利器。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宇宙的「可久」在「通」,在「變」,如此,「窮終」可「久」。窮預示著事物開始的可能,終是另一個開始,「終始」並見,但此「始」為後始,已非前「始」。「變」在此,坤的隨變為「簡」,形構終成有序;乾的健變為「易」,透過形構變化次序顯著呈現,可感可知。「生」、「成」因「易簡」作用而迭生不已,宇宙的始壯究歷程不斷呈顯,中間終始不斷上演,《易傳》所以說:「生生之謂易」,恰可揭示宇宙創生萬物的作用。當下的實在,它不只是終,也是始。長遠看去,有終,但不是結束,「勢」一直在。因此,講到歷程,往往涵蓋時間三維,不但要知道過去、現在,還要看到未來,宇宙事物的發展都是如此。

  總括「終始」三義:當下終始並具、終始開顯本末、前終可為後始。如此的三義,涵蓋了由,終形成的循環;而這」卻只是圓弧,因前終將為後始,此圓弧或並時擴展,或向上盤旋,形成複雜的循環,萬物在這複雜循環中生成變化。

  「乾以易知」,乾的健動不已主導萬物的創生,既「健動不已」,便有「走勢」、「趨勢」;「坤以簡能」,坤以順柔有序承擔萬物的終成為形,既「有形有序」,便有「形勢」、「情勢」。考察事物的初始,推求事物的終末,這是對事物歷程性的掌握。謹慎掌握歷程,可知對每一環節的看重,連帶也深沉地考慮可能帶來的變化。終始三義實為一體而密切相關。牟先生說:

與天地之道相應,天地之道就是生化萬物的變化之道,充滿於天地一切變化,而且隨著一切變化而有條有理把它們的道理表現出來,隨著它應有曲折而曲折,不過也無不及。[49]

既要「有條有理」,又要「隨著它應有曲折而曲折」。「曲折」是自然之勢,「隨著它應有曲折而曲折」是「勢用」,要能觀察變化之「勢」而後「順勢」,期能在天地無窮變化中得體發揮作用。從社會學角度來看,《見樹又見林》作者Allan G. Johnson 說:「人們參與社會體系,會發生什麼事,取決於兩件事:一是系統本身,以及它運作的方式,另一是人們不時身處其中,通常會有的作為。」[50]後者是「用」,前者是「用」的憑藉,好好使用便「大勢」底定而形成一種無形的強力。

熊十力先生說:「世間無有一事出於偶然」,人和萬有都具整體的複雜性,在陰陽變化中相互作用牽扯,因此,世間事都在必然的「勢」中,從微至著,微時,隱藏未露,其勢力也微小,然一旦有了憑藉,便日漸盛大。[51]如何體會天地生成萬物的力量,在宇宙無數終始間乘勢而發揮作用,成為人生的課題。〈乾・文言〉為人勾畫了心靈地圖:

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52]                   

是極至,是理想,指引著前進的道路;「終」是終局,是結果,關係著前進的各種考量。齊克果在日記中說,一個漁船的船長在出航以前就了解他的整個航程[53]《易》所指示的是,既知極至以為理想,又知終結以為戒慎,期能全於終,近理想,不斷創造生命曲線,這也就是「生」的意義。從文學創作來看,「知至」是對「體式」的掌握,「知終」是對「體貌」的預期。王維〈辛夷塢〉,「紛紛開且落」,落是終結,是預想。因為預想謝落的終局,所以珍惜謝落前的「紅」。木芙蓉,初開近白,接著淡紅,然後越紅,謝落前的深紅,猶如喝醉的貴妃。作者看到紅,感動這花一生的堅持,即使遠在山澗邊,靜寂無人,仍要堅守生命歷程的全然綻放。若說有士不遇的心情,我想,詩人終將明白,世上最終而被期待的是與自己心靈的遇合。「因情立體」,創作者忠於自己的情志,與自己的心靈遇合,然後選取一個最理想的載具,期望完成心靈的發抒。

「易簡」終始三義,提供文學創作的在文學創作上,既要有理想以為指引,又要預想作品終局,不能脫韁。終始是歷程,從頭到尾都在產生文勢,須掌握主旨、脈絡;每一當下,下一個字、一個詞,都要精準,因為每一個字、一個詞都會影響文勢,劉勰所謂「形生勢成」,應包括從「字」到「篇」的每一形貌;當然,作品完成後,勢仍在讀者心中流動,船山說:「各以其情遇[54]

 

(二)〈定勢〉篇主旨在「因情立體,即體成勢」

1、「立體」

  「易簡」可以得天下之理。「天下之理」的基礎是什麼?宇宙次序如何而有?始於什麼?再回到〈繫辭傳・上〉第一章: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羣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盪,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

首先是天地定位,一尊一卑,乾陽坤陰也因此得以各得其所,萬物列位而有貴賤[55]。天陽為動,地陰為靜,都有其常,則剛柔斷定。宇宙有剛柔、動靜、貴賤、於是聚同別異,吉凶生起,天體懸象,地物成形,都在天地間變化。一切,都在天乾地坤的定位後。如若不然呢?孔穎達正義》:

   若天不剛陽,地不柔陰,是乾坤之體不得定也。[56]

如此,萬物不得其所,一切失準。天地定位後,萬物貴賤也就各有其位,天尊地卑的確立是理所當然的重要,它提供了萬物安身之所。因此,乾坤得定的原因是天保有剛陽,地保有柔陰。保有剛陽、柔陰是條件。宇宙事物若要有所定,就須保有一些條件,才能促其完成。古人從天之象、地之形,歸納出變化規律,設卦位,表動靜,斷剛柔,吉凶因而得以掌握,滿足了趨吉避凶的天性需求。徐志銳《周易大傳新注》:

   定乾坤,設卦位,分剛柔,生吉凶,這是《周易大傳》為卦所確立的四項基本「模式」原則。有此四項原則,即可把在天的日月星辰之象,在地的山川草木之形,一切變化都能顯現出來。也就是說,明確上述原則之後就可以通過卦爻關係去反映客觀世界的變化了。[57]

定位、設模式,對人類在宇宙的存在,其重要由此可知。於是,人類可以預知宇宙變化,八卦、六十四卦,源於陰陽剛柔的相互推動,是對立,也是結合,就在這樣的辯證關係中,寒暑、男女,乃至晝夜、晴雨、明暗、枯潤、噪寂……產生了。

  天下事何其紛雜,「乾」、「坤」定位,一切各就各位,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公司也有公司的制度,連泳池都還要分劃快速區、慢速區、長泳區、自泳區,……萬物歸位,知所分際,在規範中有序行進。[58]所幸,有模式可遵循。當然,規範不是數理邏輯般絕對,它是為人所用,總有一個使用的主體,因此,陰陽變化,宇宙流轉,一切的規矩也都要與時俱進,才能合其所用,文學體類的分化也是,顏崑陽先生說,那是「因應了社會生活需求的『別用』」[59]。應「時」而「中」,這是《周易》所強調的:「睽之時用大矣哉」、「姤之時義大矣哉」、「旅之時義大矣哉」……,〈繫辭傳〉也說:「待時而動」。

  從「易知簡能」的宇宙觀,看到變中的規律。文學創作要求新變,卻不能無所顧忌。〈繫辭傳〉強調「定位」、「秩序」的重要,宇宙是如此,文學創作也是。〈通變〉篇說:「設文之體有常」,說:「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立體」,立,設立,定制,「體」,是「詩賦書記」等「體製」及其「體式」。六十四卦每一卦都代表存在情境的理想應對形式,是「應然」;「體製」、「體式」也是文學創作的「應然」,也就是「文體規範」。劉勰不得不喊出「定勢」,其因在:

   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

「勢」之流向不對,文體也告渙散。劉勰感嘆文體凋弊是當時的流勢,這流勢的造成又是什麼?「率好詭巧」,「厭黷舊式」,「穿鑿取新」。「式」是「法」,積累前人多少的經驗而成的歷史結晶,是常體,也是正體,一味丟棄求新,專注在技術上的枝節末梢,耍詭弄巧,創作的真心實意蕩然,一窩蜂地形成錯誤的趨勢,又順著這錯誤的趨勢而致「失體成怪」。這不高明的技術耍弄,其實只是:

   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

故意地與「正」違反,是對「法」的漠視,所以劉勰強調要確立「體製」,依循「體式」。好比對境遇的感知,判斷當下情勢處境,依循卦爻的指示,做出最精準的判斷,最精純的反應,那麼雖不中,亦不遠矣,〈定勢〉篇所以說:

   鎔範所擬,各有司匠,雖無嚴郛,難得踰越。

「體製」提供規範的遵循,「體製」內的典範提供學習的對象,顏崑陽先生強調這種模習產生的「漣漪效用」與「鍊接效用」,在文學史建構上具有重要的意義[60];王鼎鈞也說:「藝術貴創新,但是必須引起模仿。」[61]而其選定體製前,先要全面了解,因為不同的體製發揮了不同的功能,例如,顏崑陽先生在〈文學創作在文體規範下的經緯結構歷程關係〉

   「賦」的「基模性形構」便有其所對應的「功能」,即是「鋪采摛文」、即 

是「體物」。何以然?乃由於其「基模性形構」非常「宏大」,這麼宏大的     形構當然具有鋪敘描寫物象的「功能」,這就不同於〈三百篇〉之四言詩,其基模性形構比較短小,其「功能」僅適合「抒情」。[62]

因此,〈定勢〉篇說:                                                                                                    

   括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

了解各體製的特色,分別其差異,一如音律、色彩,要造怎樣的勢,就做怎樣的調配。例如:

   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於明斷;史論序注,則師範於覈要;箴銘碑誄,則體制於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於巧豔: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

章表奏議、賦頌歌詩、符檄書移、史論序注、箴銘碑誄、連珠七辭,這些體製,都各有它們相應的標準。守住標準,就像守住有利的地形,「勢」也就自然流瀉了。就像卦爻提供遵循,「遵循」總要在變動中清楚未來的方向。〈定勢〉篇說:

   雖復契會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

也許「典雅」、「清麗」、「巧豔」,「明斷」、「覈要」、「弘深」,各體式可以交錯表現,就像五彩的交織為錦,但都要以本色為底。也就是章表奏議、賦頌歌詩等,在實際表現上容許混雜,那是因為「華實異用,惟才所安」,因為「詩有恆裁,思無定位」,但各自該有的體式仍應是最終底線,以詩為例,「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清麗居中」。

  「立體」是確立體製、體式、體要,但這只是對創作共性的遵守,是形式因的確定,在創作之前的觀摩揣想是必要的,所以說要有「並總群勢」的宏觀。但文學創作更重要的是真實面對的當前,每一次的創作都是個殊的,個殊的境遇,個殊的情思;甚至設定了讀者,基模形構中有所謂的「倫序性形構」[63],創作者肯定預想了,這次的創作所形成的「體貌」能發揮多少「力量」,自有其不同質料、創作動機與目的。因此要掌握該作品的行文脈絡,還要注意文采,「情」、「采」兼備,因為「勢實須澤」,「勢」是需要文采的。〈鎔裁〉篇說行文要「先標三準」[64],但更重要的是初稿完成後的修改,「鎔」針對「意」,要使脈絡「首尾圓合」,因為情意已在心中,這個修改的過程會在隨時隨地醞釀,運動時,坐車時,等人時;而「裁」針對「詞」,務使「蕪穢不生」,「字去而意留」,「辭殊而意顯」,顯現文采是為了「意」的聯貫。如此,過程謹慎,而致滿意的篇體體貌,「勢」既無所不在,〈定勢〉所需實為涵蓋各篇,《文心雕龍》本就是「體大慮周」的有機體。

 

2、「因情立體」

  乾是變動,有其走向;坤雖成形,仍在持續變化,亦有其傾向。宇宙「易知簡能」,注定在走勢中;因為在走勢中,〈繫辭傳〉因此特別重視「用」:

   是以明於天之道而察於民之故,是興神物以前民用。

   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65]

明瞭宇宙運行的規律,又明察百姓事理,掌握萬物形成、變化的秩序,製成卦爻,以作為人民日常的指導法則。「法」有利於出入,不但指導當下,也能瞻望未來,微妙近乎神。

  創作也是一種「用」,自有其主體在,主體不會孤立存在,有他的所處情境。顏崑陽先生在〈文學創作在文體規範下的經緯結構歷程關係〉中表示:

   「文學創作」不是一種在個人孤立狀態下的憑空想像與修辭技巧操作;而明顯的有其「歷史存在」與「社會存在」的時空經緯向度。這樣的向度乃具實的顯現在創作主體的「存在位置」及其所對的「文體規範」。[66]

「文學創作」要求新變,其變數在「創作主體」、「存在位置」。「創作主體」有先天質性,有後天因環境引發的情,有因情而產生的理、志、趣;「存在位置」包含做為一個人的種種處境,有歷史文化的,有當今社會的,還有屬於自然環境的。「易簡」能否使「人」得天下之理,其變數在「主體」對其位置的感知與應變能力。文學創作是主體對存在情境的感知,透過文字符號而發抒為作品。因此,不

是死守文體規範[67]。「因情立體」,定的是規範,不定的是情志與社會實情。「易簡」提供得理之方──尋索規律,但因應變化,所以神无方易无體,而能窮神知化。「勢」中顯然有「理」,甚至為「神理」[68];「情性」雖天生,投入社會中便衍生諸多調整、變化,然後提煉,發抒而為文字。「文辭氣力,通變則久。」(〈通變〉篇)文學創變憑藉主體「氣力」對「文辭」的掌握,這「氣力」一方面要表現,一方面還要培養:

   所習不同,所務各異,言勢殊也。

「習」、「務」是學養,是練才,影響的不只是對「體」的認識,甚且影響主體的「情」。〈體性〉篇說:「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能「摹體」,能「定習」,能「練」出文「才」,都在主體心靈的壯大。因此,「體」的呼籲是對時代弊端的喊話,明顯而強力;「情」的飽含與發抒才是劉勰創作與對創作、批評做出關心的內在動力,雖較「體」的呼籲不費那麼多力氣,卻勢流各篇。因此,「情」是劉勰肯認的背後力量,創作不能違背的。范文瀾所以說:「此篇與『體性』參閱,始悟『定勢』之旨。」每一篇體若要其體貌展現風格,創作者自身心靈的壯大想必是最重要的,此即「文心」,〈神思〉篇所以說要「澡雪精神」,要「積學以儲寶」,要「酌理以富才」。唯有壯大心靈,其創作所流露的真情才能得到更多的共鳴,劉勰所以在〈定勢〉後接著談〈情采〉。而這壯大不只在「文學社群」,是在整個的大環境中的情性摩盪,因為「文學家」是後人的歸納,他不只是「創作者」,同時也是「人」,在文學/非文學、文學家/非文學家社會中,感受文學/非文學的種種事物(事實上,何者不能入文?),凡此都應收歸在「文心」中[69]。假如真情滿溢到既有體製無法 承載時,那麼恭喜你,你即將有創體之功,所謂「天才為藝術立法」,一如《周易》作者的仰觀俯察,心繫人類吉凶,終而有大創作。生命意識涵蓋群體,幾經觀察、省思,自有大氣魄、大乘胸襟。所以,天才,法自內出。不過,正如《周易》的創作,「易簡」的能掌握天下之理,都得取法天道,天道在生活的種種,所以,天才的創作來自日常人倫,越真切,氣脈越盛,也就越精彩。

  但即使情滿胸臆,仍得布局好脈絡,思索載具行走的方向以及可能的流向,期望完成後的篇體體貌具有感染的力量。因為個殊的表現有可能匯入文學發展洪流,為後人歸納成「體式」以為創作規範,這是劉勰期望的新變,也是他所以能在〈明詩〉篇到〈書記〉篇大言各文類「體製」、「體式」、「體要」的原因。「體式」也是個殊的篇體歸納出的美感共性,「體製」更是與時俱變,此所以由四言而五言、七言,由古體而近體而新體,不斷分化的原因。「不得不」就是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力量。

  卦爻雖是法則,卻不是用來規範行為的,因為用的是「人」,這個主體有情性志趣,是流動的,同時境遇也在流轉,兩種都是變數,感知各有不同。有時,境遇相同,因主體不同而有不同的感知;有時處境不同,同一個主體也會有不同的感知。因此,法則提供面臨處境的參考方向,重要的是,主體如何詮釋、應用。〈定勢〉篇所以一開始就說:

   情致異區,文變殊術。

「情致異區」,所以「文變殊術」,這種個殊性真實又自然,來自主體的感知。齊梁文人對創作環境的感知使得他們「厭黷舊式」、「穿鑿取新」,力量強大到只顧「適俗」──「逐奇失正」這樣連末節都不算的詭巧,失卻了創作的根--本「心生而言明」,這是劉勰回過頭來要呼籲重視規範的原因,但他始終沒有忘記主體的真情實感才是根本。這個根本不論在對「體製」的選擇,或對篇體完成後「體貌」的規畫,都是戰戰兢兢,謹慎下筆的,因為:

   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

文辭不過是為了表現「情」而存在,再經巧手一變,就產生各種面貌,形勢自異。

不論是字裡行間的流動趨勢,或作品完成後的氣勢,都有可能影響著閱讀的對象,匯入當代文學社群或後代文學歷史而成一股勢力。辭、情兼顧,以情而有自然之勢,大體如此。

 

3、「即體成勢」

   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自然之勢也。

   文之任勢,勢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

「勢」,不一定呼天搶地,「激水」猛烈,顯不出美麗動人的漣漪;「槁木」乾枯,造就不了庇護行人的美蔭。漣漪、美蔭,不能單獨存在,需要借「形」,「形」不生,「勢」就不成。相反,枝繁葉盛的剛強生命,可以提供茂密的濃蔭;波平浪靜的軟柔水面,可以盪開圈環的漣漪。剛也好,柔也罷,只要得「體」,都能有自然之「勢」。所以〈定勢〉篇說:

   勢者,乘利而為制也。

「為制」,人為安排,可以掌控;「易簡」可以幫助掌控。──「情」之落實為文字。「乘利」,一方面因著方便,最不費力者,已成規範者,即典範;另一方面因著創作者的有利條件,因此主體情性的培養是重要的,創作的有利條件變化了,為文之勢也隨變而立功了。這就是「得體」而產生的自然之「勢」。

當然,也攸關創作動機:

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

欲其勢轉,則制其體圓;欲其勢安,則制其體方;「勢」總在成形之後。「欲其勢……,則制其體……」,這是創作前的考量,是對「體」的運用。繫辭傳〉的「易知簡能」,特別重視「用」,「用」而「無定」,所以要「定」。創作時,既重「用時」的規範遵循,也重「用後」的功能效力。因為,文體在其「自體功能」以外,還有「涉外功用」[70],兩者皆有延展力量,一在文學傳統洪流,一在社會脈絡中。「制其體」,既在確立「體製」,依循規範,也在確立篇體脈絡,完成的作品既來自真情實感,其在規範的遵守與文脈的製定,都能展現個殊性,這個自然之勢也就隨體展現了。

  「因情立體,即體成勢」,就在熟練規範後,不假思索中,即使平淡自然,也張力十足。因此說「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沈謙先生《文心雕龍批評論發微》對此的解釋:

   依循體裁而形成各種姿態,再由姿態之變化而各顯示其創作功效。[71]

這「姿態」包含創作的全程,即使是「吟安一個字」,都有下字後的力量,劉勰因此有〈練字〉篇,「勢」具有後作用。

  劉勰「定勢」,就微觀、文字而言,大概如詹鍈所說來自《孫子兵法》,但從宏觀來看,其創作觀透顯他的宇宙觀,因此「定勢」何嘗不是來自《周易・繫辭傳》?面對人生處境,得「時」而「中」,隨處皆成「勢」而可用;面對文學創作,得「體」而「宜」,隨篇皆成「勢」而有功。

   湍迴似規,矢激如繩。

水可為湍以成迴勢,也可如鏡以盪漣漪;激水不漪,激矢則可有直入的氣勢。不是說一定要怎樣,而是看你在怎樣的處境,處境既成又在變動中,那麼就發揮才情能力,精確看準契機,納入體系,純然專注地真心投入,好像天生本然就會那般自然,那麼,每一卦都具生機,每一爻都是好爻,日日是好日,篇篇是佳作。

「定勢」觀既是文學觀,也是宇宙觀。

 

四、結語

  黃侃講的通篇言「無定」,那是事實,也是本然。  

  詹鍈期望共性與個殊性結合,在「因情立體」的「體」既是共性的「體製」、「體式」,也是個殊性的篇體「體貌」中,存在了。

  「易簡」的終始在文學創作的實踐上,提供了全程的視野、每一環節的關注,以及期望帶給讀者的反應與接受,甚至是文學史長河中的定位。「勢」在看不見的字裡詞裡、行間段間,且在篇後;它的確存在,且強而有力。雖說讀者情性學養有異,對作者所定的勢未必都能體會、擴延,但創作者的確可以做一些安排,導引作品力量的走向。

  這樣看來,「易簡」是可以用來詮釋劉勰「定勢」觀的。

 



[1]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頁108,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3.6

[2] 如:陳莉〈定而不定的「勢」──劉勰《文心雕龍・定勢》篇的現象學解讀〉(錄自《廣西社會 科學・中國文學》總第134 期,2006 年第8 期),施又文〈文心雕龍「定勢」論〉(錄自《中國學術年刊》第十四期,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畢業同學會編,1993.3)。袁燕萍〈釋《文心・定勢》篇「因情立體,即體成勢」義〉更是肯定地說:「從『勢』的角度看,勢不可定;從『體』的角度看,勢是可定的。」(錄自《書目季刊》第二十二卷第二期,中國書目季刊編輯委員會),1989.9  

[3] 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頁114,臺北:華正書局,1981.10

[4] 體製、體貌、體式,參見顏崑陽先生〈論「文體」與「文類」的涵義及其關係〉,收在《清華中文學報》第一期,2007.9

[5]范文瀾《文心雕龍注》,頁534臺北:明倫出版社,1971.10

[6]范文瀾《文心雕龍注》,532

[7]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頁588,臺北:里仁書局,1998.9。本文所引《文心雕龍》原文依據此本。

[8]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頁592

[9]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頁592

[10]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釋》,頁1405,臺北:國立編譯館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82.5

[11]陳拱《文心雕龍本義》,頁745,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9.9

[12]王義良《《文心雕龍》文學創作論與批評論探微》,頁161-162,高雄復文圖書出版社,2002.9

[13]詹鍈羅列了有關「勢」字的種種解釋,包括:標準、姿態、規格形式、氣勢局勢、表現力量等。詹鍈《文心雕龍的風格學》,62,臺北:木鐸出版社,1984.11

[14]詹鍈《文心雕龍的風格學》,頁76,臺北:木鐸出版社,1984.11

[15] 「易簡」探討文論的確有,如:黃黎星〈《周易》「乾坤易簡」說對古代文論的影響〉,肯認 「乾坤易簡」對古代文論或直接或間接、或顯性或隱性地產生過影響,不過他認為表現的方式是「以簡馭繁」、「簡而有法」,顯然以「簡易」理解「易簡」。收在《江漢論壇》第100期,2005.2

[16] 《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44,臺北:藝文印書館,嘉慶重刊宋本。

[17] 胡家祥〈《易傳》中的「易簡」新釋──兼談「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已針對此說提出質疑與看 法,載於《周易研究》第85期(2007年第5期)。

[18] 《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66

[19] 《說文解字注》,頁463-464,臺北:漢京文化,1980.3

[20] 教師節那天早上,我運動完,回到家,看到社區庭院的這隻蜥蜴,趕緊上樓拿相機,牠還是       這個姿勢,我拍下了牠。後來,牠發現了我,跑給我追,我就追著牠跑。我Line給大學同學,同學說我腳程真快!可是,我的腳程並不快呀。我回想那過程,蜥蜴跑跑停停,不時張望,我也跟著躲躲藏藏。稍後,牠爬上了小葉山欖,躲在樹幹背後,還探頭望向我。我想,蜥蜴對周遭環境的變易時時保持警覺,這是否就是「變易」的「易」為什麼是「蜥蜴」象形的緣故。                                                                                

[21] 中華書局所編《辭海》,1980.3

[22] 《說文解字注》,頁192,臺北:漢京文化,1980.3

[23] 《通訓定聲》

[24] 竹添光鴻《左傳會箋・上・第二卷》,頁47,臺北:鳳凰出版社,1977.9

[25] 孔穎達〈周易正義序〉引《易緯・乾鑿度》云:「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簡易立節,……不  煩不擾,澹泊不失。」又《正義》云:「易謂易畧無所造為,……簡謂簡省凝靜,不須繁勞。」《十三經注疏・周易》,頁3144

[26]《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43-144

[27] (清)李道平撰,潘雨廷點校《周易集解纂疏》,頁545,北京:中華書局,1994.3

[28]朱熹《周易本義》,234,臺北:大安出版社,2004.1

[29]錢穆《湖上閒思錄》說到乾處主動,坤處隨動,乾具主導力量。(20,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211月四版。

[30] 《十三經注疏・周易》,頁3

[31] 曾昭旭先生以「乾」為創造原理,「坤」為結構原理,「易」、「簡」分別為其特色,因此「易」 可得創造原理,「簡」可得結構原理。乾為男,坤為女,女嫁曰「歸」,恐亦是「收編」、「納入結構」;唯有「納入結構」,才有「宜」的評斷因此「之子于歸」後,期望的是「宜室宜家」。

[32] 有關「易簡」涵義,胡家祥〈《易傳》中的「易簡」新釋──兼談「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已針 對「易簡」在《易傳》中出現的語句進行剖析。

[33] 「勢」的文學義在第三節一併討論,故此不另分一般義、文學義。

[34]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頁109

[35]詹鍈《文心雕龍的風格學》,61-62,臺北:木鐸出版社,1984.11

[36] 中華書局所編《辭海》。

[37] 《十三經注疏・周易》,頁4

[38] 熊十力《讀經示要》,頁286-287,收在《民國叢書・第五編》,上海:上海書店,1996.12

[39] 熊十力《讀經示要》,頁289

[40] 熊十力《讀經示要》,頁290

[41] 《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55

[42] 《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58-159

[43] 晨起,在關渡堤防運動,驚覺水筆仔的高大,擋住了其間的水流,過去曾在這裡拍攝的水流 旁的群聚白鷺畫面遂成永恆。

[44] 劉述先引海拉克里脫斯「你不能把腳第二次踏入同樣的水流中」,說:「過去的永遠過去了,再來的又是另一個新的感覺經驗。」每一個過去的經驗都已然完成,《文化哲學的試探》130

[45]《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49

[46] 高攀龍《周易易簡說・卷一》,頁69,錄自《欽定四庫全書》第三十四冊,臺北:臺灣商務印 書館。

[47]「漢朝經學家鄭康成用三個字表示一件事件的發生過程,那就是:『始、壯、究』。」牟宗三主講,盧雪崑整理,《周易哲學演講錄》,頁13,臺北:聯經出版社,2003.7

[48]《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55

[49] 牟宗三主講,盧雪崑整理,《周易哲學演講錄》,頁82

[50] Allan G. Johnson 著,成令方、林鶴玲、吳嘉苓譯《見樹又見林》,22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6.10二版11印。

[51] 熊十力《乾坤衍》:「萬有現象之層出不窮,若推其原,良由實體含緼複雜性。」238-239, 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6.5

[52]《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4

[53] 齊克果著,孟祥森譯,齊克果日記導言》,1,臺北:水牛出版社,2004.3

[54] 《船山全書・第十五冊・薑齋詩話》,808

[55] 初、三、五為貴,二、四、六為賤。

[56] 《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43

[57]志銳《周易大傳新注》,頁535,臺北:里仁書局,2003.10

[58] 天子統領天下事,仗的是群臣的貢獻,為什麼高官稱六卿「九卿」?為什麼稱臣下「賢 卿」、「眾卿」?《說文解字》:「卿,章也。從卯(ㄐㄧˇ),皂聲。」段注:「章善明理也。」《說文解字》:「卯(ㄐㄧˇ),事之制也,從卩 。」段注:「卩 ,今人讀節奏。合乎節奏,乃為能制事者也。」琦君寫乞丐頭子「三劃阿王」有條有理的領導,做官若不依照節奏做事,如何利福百姓?

[59]顏崑陽〈混融、交涉、衍變到別用、分流、佈體──「抒情文學史」的反思與「完境文學史」的構想〉,142,載於《清華中文學報》第三期,2009.12

[60] 顏崑陽〈論「典範模習」在文學史建構上的「漣漪效用」與「鍊接效用」〉,頁831,收在《建構與反思──中國文學史的探索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2002.3

[61] 王鼎鈞〈形式沒有專利〉,刊載20131011《聯合副刊》。

[62] 顏崑陽〈文學創作在文體規範下的經緯結構歷程關係〉,頁10,收在《文與哲》,2013.6

[63] 顏崑陽〈論「文類體裁」的「藝術性向」與「社會性向」及其「雙向成體」的關係〉,收在《清華學報,35 卷第2期,頁3222005.12

[64] 〈鎔裁〉篇:「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

[65] 《十三經注疏・周易》,頁156

[66]顏崑陽〈文學創作在文體規範下的經緯結構歷程關係〉,頁4,收在《文與哲》,2013.6

[67] 許多學科與「定勢」結合後,往往以為「定勢」阻礙了創意,如作文、音樂、美術……。

[68] 《船山全書・第十五冊・薑齋詩話》:「勢者,意中之神理也。」820

[69]顏崑陽先生認為,文學創作的質料因是文學家歷史存在與社會存在所對的世界以及因之而起 的心理經驗,無非物、事、理、情、意。它們不是孤立,而是混融、交涉、衍變狀態,待文學心靈賦予形式而進入文學存在情境。顏崑陽〈混融、交涉、衍變到別用、分流、佈體──「抒情文學史」的反思與「完境文學史」的構想〉,140-141

[70] 參見顏崑陽先生〈漢代「賦學」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意義〉,國立政治大學主辦「第二屆國際辭賦學研討會」,收入會議論文集,1996.12

[71] 沈謙先生《文心雕龍批評論發微》,頁80,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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