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騰/從北遷到東移(20161210聯合副刊)

 

推薦書:顏崑陽《窺夢人》(印刻出版)

崑陽一生有為有守,他極細膩且妥適董理舊篋近五十篇散文,親編親校,以「窺夢人」顏其書,凸出「窺祕」之禍害,允許自我「留白」——讓每個人「可以孤獨地躲進一個任何他者所無法侵入的世界」,安全地、放心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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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嘉義東石的顏崑陽教授,十五、六歲隨父母北上三重,輾轉於板橋、桃園間,過著貧窮而流離的歲月;然而,這個漁村來的小夥子,竟進了師大附中,讀了台師大的國文系,雖備極艱辛,但終於還是讀完博士,講學上庠,成為著名的中文系教授,且勤於筆耕,學術論述之外,在古典詩、現代散文和小說諸文類的創作上,都有出色的表現,總體營造了一座豐饒璀璨的人文花園。

顏崑陽最新的散文集《窺夢人》,具體而微地表達了這樣的人生及其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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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體來說,他在本集的「輯一:綿散文」中,以柔軟之筆寫其人生重大經驗及感觸,從嘉義寫到花蓮,從父母寫到師友,寫到妻子及一雙子女,結筆於走過千山萬水之後的重返淡水五虎崗。不是流水帳式自敘,主旨落在人生某些重要現場的轉折,拉出一條豐富的生命史,如紀事本末體,是有深度的自傳體散文。

崑陽長我四歲,1970年代中葉,我們因文學而相識於台北,迄今已逾四十年,有許多關乎他人生的大小事,都有些了解,特別是他在1994年之搬離台北移居花蓮,乃至於隔兩年之辭去中大,那是我初到中大不久的事,記憶猶新;現在看來,他到花蓮的墾拓,是他生命史上的大事。

超過半個世紀,崑陽從北遷到東移,結識的人、發生的事,值得一記的當然很多,本輯諸篇所敘,皆極為關鍵;我們從中亦可發現,崑陽是通達之人,有情有義。

輯二被稱為「鐵散文」,很清楚是以如鋼鐵般硬筆,直指人世之不公不義,或批判,或嘲諷。這樣的散文,以〈豬的研究〉來說,這類動物論,崑陽寫過一些,有龍、狗、鼠、烏龜等,大體引述文獻,並有長期觀察,於物形物性物情皆有所著墨,且旁涉人間世情,寫豬亦如是,甚至於寫〈饕餮懺悔錄〉,於飲食之意涵,有正有負兩面觀察,有警世醒世之作用存焉。

或許是身在其中,且有本質之掌握,崑陽以今之大學為議論的散文寫了一些,如〈哀大學〉、〈三哀大學〉等,重點在教育行政,也觸及人事,特別是大學的市場化、功利化、量化,他批評最為用力,顯然是愛深責切。

其中有幾篇是《文訊》「人文關懷」專欄上的文章,發表時就已讀過,大學亦其關懷重點,其他像媒體亂象、理性茫昧等社會病痛,他都痛心疾首。崑陽始終堅定支持《文訊》,另篇寫於《文訊》25歲生日的回思,我讀來感受特深;他指出張夢機老師生命裡存有的漂浮感,一語中的,合看輯一的〈詩人真的走了〉,夢機老師的生命形象更完整立體。

輯三的散文稱「綿裡鐵」,顧名思義,即在柔軟文筆中藏有尖銳的批判;這個「藏」字,說明輯三各篇皆有文外之重旨,崑陽大膽大方地向我們展示他的散文理念:可以紀實,可以議論,也可以上下古今虛構各種離奇情節以寄寓諷諭之旨,如本輯首篇〈不知終站的列車〉,究竟是指在時間之流中的人生?或者只有「我」不知「終站」?在列車上,怎麼會有「兩隻瘋狂追咬著我的狼犬」、「端坐不動的乘客」、全身赤裸「戴著列車長制帽的男人」、「刻意將性感寫在臉上的女人」?列車最後忽然緊急煞住,竟不是到站,而是「不遠的前方,有一列滿載石化物品的貨車起火燃燒」。這根本可視為小說了,崑陽虛擬這樣一個空間,讓列車上的性、謊言和射殺,與「山川依然美麗、混亂而悲涼」的窗外,形成一種離奇的對照,一切都扭曲變形,是夢或非夢,什麼都不明確,「這列車要開往哪裡?」、「他們要到哪裡去?」答案是,許多人都沒有自己的「鄉」;最後,「我」因而只能在滿足性慾之後「自殺身亡」。

人際關係是「肢體相當親近,心靈卻又完全陌生」,物我關係呢?我們讀〈貓奴〉,讀〈被拋棄的東西,也有它的意見〉,人為貓奴,「那是埋在生命深處的蠱毒」;人擁有許許多多的物品,終將拋棄,而人呢?也終將被抬走。甚至,俯仰其間三十年,曾「因憧憬而興奮」,最後卻想逃離的都城台北,「一個不種樹的城市」、「一個巨大而灰茫的鍋爐」、「已成地獄的入口」,而「都城的人潮像茫茫廣漠中覓食的狼群」,「那種人潮裡的孤獨……竟然凝聚成解不開的情結」,因之必須追尋「一個無車無人無街道無房子無塵無垢無利無害的原鄉」(〈告別都城〉)。

然後我們看他寫花蓮,包括鳳林、太魯閣等,尋找到「在花蓮山水中,不可被割除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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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歸類是一件事,想來他也無意制約我們閱讀,因此,合看輯一的我父我母之敘寫,把輯三的〈想像父親在死亡的邊緣〉、〈出海外記〉一起閱讀,甚至於〈不知終站的列車〉、〈貓奴〉、〈被拋棄的東西,也有它的意見〉,都寫到父親母親,輯二的〈每個名字都是夢想〉,也有父親的元素。讀輯二的〈哀大學〉、〈三哀大學〉,何妨參照印證輯一之寫林耀曾(〈永不落的圖象〉)、黃錦鋐(〈我們在悲傷之後〉)、鄭清茂(〈家族想像中的爺爺〉)以及寫1982年之昏倒高師院課堂(〈一九八二,我的山海關〉)、寫中大的〈走向木棉花道〉、寫淡江的〈走過千山萬水之後〉,甚至於輯二的〈我們是一個大規模的「知識家族」〉(寫東華)、輯三的〈觀看一座種滿松樹的校園〉(也是寫中大),這裡面有他的母校台師大、他任教過的高師院、淡江、中大、東華五校,崑陽的大學批判,有深刻的人文與現實基礎。

崑陽說:「七十歲將至,也該整理一生的成果了。」我讀信乃大嘆服,崑陽一生有為有守,他極細膩且妥適董理舊篋近五十篇散文,親編親校,以「窺夢人」顏其書,凸出「窺祕」之禍害,允許自我「留白」——讓每個人「可以孤獨地躲進一個任何他者所無法侵入的世界」,安全地、放心地生活。

由此看來,我的朋友顏崑陽,不只是文學家,更是一位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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